1
我叫勇者，出生在草原上，草原隶属于拉特兰王国，夏日碧波翻涌，绿草如茵。
听父亲说，我是出生在夏日最炎热的那一晚。
父亲说我生来便不同寻常，古往今来成大事者出生都天降异象，我也不例外，但是异香，金光这些是大太祖，大大太祖降世时携带的，我不能冲撞他们。
我出生那晚，头甫一从母亲 y 道钻出，吸了第一口人间气，便乘坐着阿姆斯特朗回旋加速喷气式阿姆斯特朗炮飞了出来，稳稳落在门外苦苦等候的他手上。
父亲年轻时是拉特兰城区宫殿内的一名花匠，每日工作是清理一片秃噜草皮，他本以为日子能这样幸福平淡地一直持续，直到那一天。
是的，那一天。
教科书上遮遮掩掩，长辈们从来避而不谈，每每到不得不提起的时候，总是神色怪异。
「啊，你是说那一天发生了什么了吗？这种事情不是小孩子应该知道的，你要记住，我们的国家遭受了从未有过的耻辱，你是为了洗刷这个耻辱而出生的。」
母亲早早去世，我不记得她的模样了。
我与父亲相依为命，如此十八年，父亲终于老去了。
他躺在床上，形貌枯槁，在见到我的那一刻，他的灰沉沉的脸闪耀出红光，廉价油灯的微弱光源晃悠，他的影子映在墙上，黑黢黢，显示出摇摇欲坠的模样。
我这才意识到，父亲老了。
父亲再也不能拿他用得包浆了的黑色扫帚狠狠地抽打我的屁股了。
而我，我站起身来，看自己的双手，年轻，结实，充满力量。
时间是最残忍的上帝，它把力量强行从父亲的身体里抽离，又渐渐地交到我手上。
我知道，时间永远不会偏爱谁，它会以同样的方式，将力量从我手中抽离。
所以，我要在我还拥有力量的时候，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。
是了，是了！洗刷王国的耻辱，这就是我来到世界上的使命！
我之所以来到这个世界上，都是为着这个使命！
父亲看我终于摆脱了稚嫩，认清楚了自己的使命，放心地闭上了眼。
我顿悟的那一夜，把火烧得很旺。
我按照习俗，将父亲的身体投入了火炉。
后来，吟游诗人路过我的家乡，拜访了我的邻人，为我撰写诗歌。
诗歌赞颂了我的伟大冒险，据说国王看了很满意，要交给世人传唱。
诗歌写道：
伟大的勇士啊！任何困难都不能把他打倒！王国的使命为他加冕！破旧的屋子满是金光！
2
至于金光到底有还是没有，我是不确定的，我只知道父亲在火炉里烧着的时候，炉子里的火比任何时候都要旺盛。
俗话说得好，理论指导实践，我买了一本《拉特兰王国冒险指南》，跟随者指南的指引，我需要先到冒险委员会登记。
每个拉特兰王国的每一个都城都有冒险委员会，可以看出，我们国家是多么需要冒险的人才。
我依据着指南上给出的地址，到了美狄亚街，这条街上人声鼎沸，来往的都是吆喝的商人。
指南上关于冒险委员会的指引到美狄亚街就结束了，街道长长一条，四处分着细碎的岔，像树一样。
我抓住一个路人——我说过了，我是勇士，成大事者不拘小节，那些礼仪什么的就暂且先放下——我问他，冒险委员会怎么走？
他脸上立刻浮起了殷勤的笑，搓着手说，「唉呀，您这真是问对人了，来来来，跟着我走。」
我跟在他身后，他把我带进了一间屋子，里面大概有六七个男人，他让我进去稍作等候。
这群人之中有个棕色头发的矮人，长得太丑了，我只记住了他一个人的脸。
他说要凑满十个人才能出发。
可我不是去冒险者委员会吗？
我推开他，出了门，又抓了一个路人，问路。
我跟着新路人走，他带着我在巷子里穿梭，把我绕的七荤八素，又推开了一个门。
我和那个丑陋的矮人对上了视线。
矮人脾气很暴躁，把他的大板斧重重砸在地上，说：「现在满 10 个人了，该出发了吧！」
路人佝偻着腰，笑着说，「是，马上就可以出发了，但是还得交 1 银币的服务费。」
众人沉默，没有人搭话。
「他娘的！你是不是耍我们！」
突然，矮人暴起，却被两个身材高大魁梧的骑士压制住。
路人的腰直了起来，脸上也没了之前那样谄媚的笑，他插着腰，说，「这条街上，知道委员会在哪的人，全都在这了，你们大可以自己去找，但是——大概至少要过上一年，你们才能把这个地方找到。」
「原本的 1 银币是给你们的优惠价，现在变了，2 银币，给得起的，马上带你们去，给不起的，自己慢慢找。」
「你们看着办吧。」
不管多不情愿，在一群持剑的铁皮骑士的环绕下，我们愤愤地交出了这 2 银币。
路人发出嘲讽的轻哼，不屑地走出门，示意大家跟上。
3
到了冒险委员会，我们仰头，发出惊叹的声音。
这就是冒险委员会吗？
一块块巨大的白色大理石构成了面前这座华丽宏伟的建筑物，石块上雕刻着花纹，是一张张他们从小听到大的骑士冒险故事。窗户玻璃五彩斑斓，在阳光的照射下，光彩耀眼。
如果只是冒险委员会都这么华丽了，那国王的城堡又该有多么震撼？
我开始幻想，完成了我的使命后，在国王的城堡里，在拉特兰城区的最显眼处，我是如何风光无限，接受国王的赐封。
大门看起来足足有 3 个人那么高，顶上用拉特兰语写着：拉特兰冒险委员会——美狄亚支部。
我们进了门（门需要三个人合力才能推动），城堡的一楼大厅中央有一个圆台，这里应该就是登记处了。大厅的服务人员递给我们每人一张纸，纸上面写着编号，示意我们到两侧的长凳上坐着等候。
我查看我的编号：456。
我问服务员，现在是第几号？
服务员说，现在是第 123 号，你们来得太晚了，稍等片刻。
被叫到的人，顺着两侧的楼梯，上城堡二楼填表。
等啊等，等啊等，太阳落山，黑暗笼罩世界。
那个丑陋的矮人念了一串咒语，指尖发出微弱的荧光，虽然很小，但是足以照亮面前的一小片区域。
我与他挨着坐，从他那学了这句咒语。
我的手也可以发光了，只是……为什么颜色是绿色？
算了，不重要，能亮就行。
服务员举起喇叭，叫，201 号。
她补充道，这是今天的最后一个号，掌管登记的公爵要下班了。
我们那片坐席一阵阵骚动，其他老坐席——200~400 号的人们却非常安静，熟练地将衣物铺在地上，躺了下来。
「那我们怎么办？」
「我们不能离开吗？」
服务员脸上挂着公式化的笑容，说：「请大家稍作等候呢，离开的话，号码作废哦。」
4
我们都是被太阳照醒的。
留下来的几百个人里面，放眼望去，全都是男的。
众人在同一片空间一起睡了一晚，大厅里的气味可想而知。
我终于知道服务员脸上的防毒面具是做什么用的了。
服务员推开门，标志着今天叫号的开始。
她启动了一个按钮，角落的鼓风机开始强力抽气，发出巨大的声音，大厅的空气几乎是在一瞬间，就恢复了清新。
服务员摘下面具，面具下是她标志性的笑容。
她对外面早早开始排队的人们说，「请进」。
外面一群昨天的我们鱼贯而入。
而我们又成了今天的前几百名。
公爵的效率很低，一天最多只能叫上 100 号，有女人去登记时，花的时间会更长一些。
在冒险委员会打地铺的第 4 天，终于叫到了我：456 号。
怀揣着紧张而又激动的心情，我推开了登记的大门。
今天过后，我就是拉特兰王国登记在册的勇士了！
我将佩戴上勇士的勋章，象征荣耀的，勇气的！
公爵坐在一张巨大的桌子前，他很瘦小，鹰钩鼻，大概伸一伸舌头就能够舔到自己的鼻尖。
他戴着厚重的眼镜，满脸都是皱纹。
他给我递过来一个表，让我填写信息。
我顺着表上面的要求和自己的实际情况，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信息填写了上去。
填到最后一行：「你的小队名称与成员：」
我问公爵：「我没有小队啊，这一项怎么填？」
公爵说，这是必填项。
没有的话，无法通过申请。
但是二次申请可以直接从美狄亚冒险委员会的快速通道进入。
我找了那个丑陋的矮人，还从人群里找了个看起来靠点谱的牧师。
现在我们是一个小队了吧。
从美狄亚冒险委员会的快速通道进入，又到了一个大厅，这里的人相对于第一个大厅，只少了一点点。
我愤怒地揪住这里的服务员，我说：「这里不是快速通道吗？怎么这么多人？」
服务员脸上都挂着如出一辙的公式化笑容，她说：「是的哦，这里是美狄亚冒险委员会的快速登录处，请您按照规则排队呢。」
「那你们为什么不早点说要组队才能申请成功！」
服务员说：「那需要另外的信息费呦。」
这是我第一次知道，要成为勇者去冒险，去洗刷王国的耻辱，原来有这么多《拉特兰王国冒险指南》上没有写的东西。
5
现在，我们终于可以出发了，我们的小队叫躺鸡喝的，矮人说名字太长，不好记，不如就叫 456 小队吧。
我说你那个脑容量能记住什么？
矮人抄起他的斧头就朝我身上劈过来，还好我身手灵活，一一躲过了。
最后是牧师缓和了我们的矛盾，这人虽然说话细声细气，身板也瘦小，看着就没什么战斗力，说起话来倒是意外地能安抚人的情绪。
牧师说，他同意矮人的看法，他看过一本书，里面的主角就叫这个，我们再叫这个，不好，会有人说我们抄袭。
我想想，觉得他说得对。你别说，有文化的人说起话来就是不一样。
于是，我们的队伍名字就叫 456 小队了。
在冒险委员会等待的那几天，我与一同等候的人们聊了天，他们有些人对王国遭受的耻辱和我一样，一无所知，有些人则能讲上一天的故事。
我最喜欢听的，是恶龙强夺公主的版本。
毕竟谁都幻想过，自己有一天能拯救公主，和公主结婚。
在出发之前，我需要去买一把剑。
我需要一把锋利的，闪光的剑，去讨伐邪恶的巨龙，救回可怜的公主。
我找到一个卖剑的小摊，它门口的标牌上面写着：
「上可屠龙，下可杀贼；剑刃锋利，剑鞘精致；支持定制，售后完美；价格公道，童叟无欺。」
我进了店，店铺老板点头哈腰，我心想，怎么跟那天的路人一个样。
「你们这店，说是卖剑，怎么没有剑？」
店老板说，「客人您别急，请随我来。」
我的指尖现在已经可以熟练地放出火花，我一只手点火，另一只手提起他的衣领，说，「有没有什么服务费、信息费？」
店老板连忙摇头，说，「没有，没有，没有多余的费用。」
我还是有点不相信，说，「如果你敢耍花招，我就一把火烧了你的店！」
店老板瑟瑟发抖，「大人，您就信了我吧！我已经卖了 30 年的剑，我这里的剑从来不会出质量问题，从我这卖了剑的人，没有一个回来找过我的麻烦！」
我放下他，踢他的屁股，让他带我去。
他领我到了一个小村庄，这里只有一条主干道，道路左右两侧是巨大的黑色铁箱，要说多大，每个铁箱子的面积大概是冒险委员会的 3 倍。
每隔大约 4 米，铁箱子上面便有一个 4×4 厘米的小孔，小孔连接一个通道，因此无法看到孔里面是什么。
老板说：「客人，您有什么需求，都可以告诉我。」
我问他，这是什么地方？
他说：「这里是宝剑 Factory，整个拉特兰王国最先进的宝剑制造地。」
我问，定制的宝剑多少钱一把？
他说：「依据您的定制要求，价格也不同呢。」
我受够了美狄亚地区的人模棱两可的说话风格。
我又把他踹了一脚，我说：「我只需要一个数字！」
他捂着屁股说，笑着说：「100 金币到 200 金币不等。」
我如遭雷击，扭头就走，「这么贵？不买了！」
他追了上来，说，「大人，我们这都是手工制作，采用上好的精钢，花纹也都是给国王打造皇冠的师傅设计的，这价格，真的已经够便宜了！」
我说，「随你怎么说，我兜里没这么多钱，买不起！」
他头一直低着，抬眼偷偷瞧我，问，「大人，您觉得合适的价格是多少？」
我心里算了算，穿越迷雾森林大概要花多少钱，自己身上有多少钱。
我高贵地说，「最多 25 金币。」
他露出了为难的表情，说，「价格太低了，只能拿到最便宜的次等剑，还没有剑鞘。」
我说，「好勇者不挑剑，你拿上来便是！」
他从袖子里取了张条，在上面写了一串编号，我看不懂什么意思，他伸手按黑洞旁边的开关，把纸条从黑洞里扔出去，再按一下，黑洞里缓缓递出来一把剑，他取过剑后，又按了一下开关。
我凑过去看洞里是什么东西，只能看到一片漆黑。
我伸手按开关，发现自己不能撼动那个开关分毫。
我把钱给了他，他笑着说：「谢谢惠顾。」
6
我带上剑，叫上矮人和牧师，我们 456 小队，终于踏上了冒险之旅。
在冒险委员会登记后，公爵会给我们一张地图，上面是我们要前往讨伐的地方。
我们要去的地方是迷雾森林，迷雾森林的正中央是一座城堡，地图上画着一只生动的恶龙。
我摩拳擦掌，期待一场酣畅淋漓、险象环生的冒险。
对了，这里还要说一说我的队友。
矮人来自拉特兰王国东边的多尔夫家族，他们家族的矮人成年必须外出冒险。
虽然看他的外表看起来比我的父亲还要大。
他在听到我的评价后追着我跑了二里地。
他说他和他的哥哥姐姐们从小就一起外出打猎，有深厚的友谊和情感。他们年纪比他大，陆陆续续地都出去了，可是有些回来了，有些没有。
他问过那些回来的人，冒险到底是怎么样的，可是他们都不回答。
牧师是来自拉特兰王国中部的普锐斯家族，他的家族是世代传承的贵族，即使他不吃不喝，也可以在他的一大片封地上安心度日。
他从小体弱多病，因此大多数时间待在城堡里看书。
他觉得，人在世界上如果只是那样活，就太无聊，没有意义了。
他的父亲让他与一位貌美的小姐结婚，他不愿意，父亲把他关在了家里。
在结婚的那一夜，他逃出来了。
他的弟弟健康强壮，会续写普锐斯家族的辉煌。
他说他的故事时，我们刚在森林边的一小块空地上生了一团火。
火焰映在他的眼睛里，他瘦削的脸上闪耀出一股不属于他的力量。
我不懂他说的什么自由，什么意义。
我觉得他口中貌美的小姐一定十分丑陋，他是想和真正倾国倾城的公主结婚，色胆包天，才从他的温暖大房子里出来。
我们在离开美狄亚地区时，身上的背包鼓鼓囊囊，我们并排走着，都觉得自己是史诗冒险故事的主角，我们即将开创历史，我们会用勇气和智慧谱写赞歌！用我手上这把刀刃凹凸不平的剑。
不管遇到多么可怕的怪物，多么巨大的困难，我们都不会被打倒，除非死亡，我们会取得最后的胜利。
7
从美狄亚地区到迷雾森林，是有一条小路的。两侧树木高大，遮天蔽日，独独空出来这么条小路。
所以我们一路上的磕绊主要来自口角争吵，没有碰见任何怪物，没有发生任何战斗。
我的衣服破烂不堪，皮肤上也有伤痕，不是被矮人的斧头劈的——我身手敏捷，而是被没有刀鞘的剑划的。
所以牧师每晚都会为我治疗。
他提议用藤蔓给我做一个剑鞘，我摆摆手，拒绝了。
我说，这只是勇士投入到战斗之前的开胃菜，如果连这都忍不了，还谈什么冒险？
矮人在一旁阴阳怪气，说，那你就别让牧师给你治疗啊。
我说，我在锻炼牧师治疗术的熟练度，好让他在战场上给我们做好充分的后勤工作。
一路上，除了我们三个人，就没有见到任何其他的人，除了鸟叫声，就没有听到过任何其他的声音。
这种情况在迷雾森林的入口处结束了。
三三两两的房屋零散地出现，我走到其中一家前，房屋破败，门窗紧闭。门口贴着一张纸：
「住宿每人每晚 20 铜币，提供补给。」
我敲门，回头问矮人和牧师要不要来点除了营养饼的其他食物。
开门的是个老太婆，她身躯佝偻，嗓音慈祥，问：各位需要些什么？
我说我们想吃点热的饭菜，就不留在这住……
我看到老太婆身后正在院子里劈柴的少女。
抱歉，公主，我不能和你结婚了。
我绕过老太婆，冲进院子里，向她求婚。
她明显吓了一跳，随后跟进来的矮人和牧师也是。
牧师嘴皮子一向很溜，替我向老太婆解释，他脑子不太正常，请您见谅。
我把空水壶扔过去，砸到他脑袋上，放屁！
我继续深情——我认为是深情地望着她，上帝，她受到惊吓的模样也如此美丽。
她颤抖的手搭在我的手上，说：接受我的求婚。
我高兴得要疯了，当场宣布我们今晚就要结婚。
老太婆没站稳，一头摔在了矮人身上。
少女担忧地看向老太婆，我说你不用担心，我们是 456 小队的冒险者，就要到迷雾森林的中央去讨伐恶龙，洗刷王国的耻辱，我们队伍里有非常专业的治疗牧师，他会保证老太婆，不，老婆婆的安全。
当晚我们举行了婚礼，在一团火焰前。
我和她躺在一张床上，我说，今晚过后，你就是我的妻子，我就是你的丈夫。
她不回复我，我并不在意。
她突然开口，说起了她的父亲。
她说她们村的男人都会到美狄亚区的宝剑 Factory，她看到了我的剑，上面有宝剑 Factory 特有的标志。
她问我有没有见过她父亲。
我说没有，我只见到过一个个黑色的大铁箱子。
她哭了起来，说，原本村里每家每户都有宝剑可以卖，自从宝剑 Factory 出现，就总是有人过来骚扰。直到有天，一个带着眼镜的大高个过来，说，我们的剑在这里反正是卖不出去，不如连人带剑，全部到宝剑 Factory 去，他们有许多客人，需要宝剑。
我问，他们有给报酬吗？
她带着泪痕的脸蛋在月光下尤其美丽。
她说，连人带剑，一共 1 金币。
我沉默。
我说，你等我冒险回来，我把宝剑 Factory 炸了。
她说好。
我们就这么睡着了。
8
结完婚的第二天，我就整理好行囊，再一次踏上征途。
少女，不，现在是妻子送我离开。
我说，不必悲伤，我会平安归来。
她眼眶含泪，让我快快离开。
女孩总是这样，口是心非。我郑重地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，提着我的破烂剑，叫上矮人和牧师，出发。
冒险指南上说，迷雾森林的外层，分布有些弱小精怪，我们可以杀取后提着它们的头颅，去委员会领赏。
冒险指南上强调，有些小精怪外表看起来柔弱无害，甚至对人类颇为友善，但那些全都是他们的伪装，他们会趁人不注意，一把咬断人的喉咙，所以见到它们时，千万不可心软，务必当机立断，斩除后患。
我把冒险指南借给牧师看，他拿过去翻了几页，摆摆手，说不爱看。
这可是指引我们冒险之路的宝书，他居然对此不屑一顾。我果然和他不是一路。
走了四五天，我始终没有见到任何一只小精怪。
我注意到，牧师虽然人瘦小，但他的食量却格外大，他出发时带了最多的干粮，背了最鼓的行囊，现在却空空荡荡。
我提醒他，我们的路还有很长，不能这么早就把食物吃完，得节约一点。
他两颊凹陷进去，看起来是营养不良。
他转头对我笑，说，谢谢，他会注意的。
可是他包里的东西却一天比一天少了。
我因此起了疑心。
晚上睡觉，我们三人会先升起一圈火，轮流守夜。在轮到牧师守夜时，我故意闭上眼睛装睡。
牧师安静地守了许久，突然，旁边的灌木丛传来动静。
我的手暗暗握住了剑柄，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。
只见几个不足人膝盖高的小东西从灌木丛里钻出来，围着牧师转。
牧师一一抚摸过它们，从自己那空得不能再空的干粮袋里掏出点残渣，分给它们。
我总算知道为什么他的粮食消耗这么快，他的双颊却一日日凹陷下去了。
我看着这群跳动着坑蒙拐骗善良人的小东西，跳起来，怒吼一声，用剑砍死了两只，其他的四处逃窜。
牧师似乎是呆住了，矮人也醒来了。
我第一次见这个软弱的人哭泣。
这之后的路上，我们一句话也不说，矮人在中间调节气氛。他找的话题真的很尴尬。
矮人叫我去道歉，我拒绝，我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事情。
我的身上终日背着小精怪的头颅，故意在牧师面前晃悠，我的身上还是有新新旧旧的伤口，他不再主动为我治疗。
9
在我们深入迷雾森林，终于能隐约见到巨龙城堡塔顶的那一天，牧师倒下了。
随着我们的深入，林子里的雾气越来越重，连我和矮人这种身体强壮的都隐约觉得喘不过气。
又由于潮湿，我的伤口一直好不了。
我们都知道，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够生病。
牧师倒下得很突然，那是个白天，我和矮人在聊天，借此分散彼此的注意力，牧师在我们身后，啪地一声倒了。
我其实一直隐约觉得他到不了终点，但当这件事情真正发生时，我还是难以接受。
我把他扶到平地上躺着，咒骂他把自己的食物分给那堆精怪，我拿了我的干粮出来往他嘴里喂，可他已经神志不清。
今天不能够赶路了。
晚上，我和矮人轮流照顾他，他似乎是感冒了，脸颊苍白，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个骷髅一样。
如果我在路上碰到他，一定会把他当做怪物，杀掉。
半夜，他醒了，脸颊泛红，眼里也闪烁着光。
我感到绝望，我很熟悉这样的光，我在父亲的眼里见到过这样的光。
他开始说话，声音比平常要大，语速也比平时快许多。
他对我说，以后不要见到它们就杀。
我说它们是邪恶的怪物。
他气得咳嗽，说，这是他最后的请求。
我说好。
他对矮人说，以后不要那么莽撞，凡事想清后果再做，凡话想清后果再说。
矮人说好。
他从他的那个空行囊里掏出一串东西，双手颤抖着交到了我的手上。
他说，他不能和我们一起打败恶龙，拯救公主了。他衷心祝愿我们可以实现我们的使命，他死后，灵魂会陪我们走完这条路。
随后他闭上了眼。
我想到那天晚上，也是在这样一个火堆边上，说着他的什么自由，什么意义。
我还是不能理解，这些东西有那么重要，值得他死在路上？
但我答应了他，以后不会乱杀小精怪。
我撕掉了冒险指南的那一页。
我看着手中，他交给我的东西，是一串藤条编的剑鞘。
我抱着他嚎啕大哭。
10
剩下的日子里，我和矮人走得很沉默。
我们像以往在森林里的每一天一样，到河里捕鱼，在河边生火，进食。
突然，整片天空被阴翳笼罩。
我们立刻丢下所有的东西，到一块巨大的石头下躲藏。
是巨龙。
巨龙的身躯庞大，足以遮蔽我们面前的这一整片天空。
它飞过我时，眼睛似乎扫过我们这一片区域，却只是停留片刻，朝着它的城堡飞去。
我与矮人对视一眼，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兴奋和胆怯。
我们在后面努力追赶。
突然，那个庞大的身躯消失了。
就这样，毫无征兆地消失了。
我与矮人追到城堡边，讨论作战计划。
就在这时，城堡的大门打开了。
一个穿着女仆服装的人朝着我们走过来。
她的头分明是龙的模样，却有着人的身体。
她走到我们面前，问：「456 小队？」
我们惊异，不敢答复。
她的嘴一直咧到了耳朵根，近百颗尖锐的牙齿争先恐后地要爬出来。
「恭候多时，请进。」
我们各自握紧自己的剑和斧，往里走去。
「你们请先在这里登记呢。」
巨龙的庞大压迫历历在目，我们不敢反抗，听话地做了登记。
「好的，456 小队成员，请你们到前方去取自己的工牌，明天就可以到玛德琳山洞了。」
「什……什么？」
「我说得不够清楚吗？取工牌，去玛德琳山洞。」
「我们……不是敌人吗？」
龙女仆做出了疑惑的动作，但这样的动作在她那张龙脸上只显得格外恐怖，「如果你想要和我成为敌人的话。」
她只是伸了伸手，我的那柄破剑就到了她的手上。她捏碎了我的剑，轻而易举。
她说，「抱歉，忘了给你们一个背景故事。」
她掏出一本书，在上面翻找，嘴里咕哝着，「456 小队的故事……找到了！」
「在万众瞩目的王国受辱日，巨龙的身躯笼罩城墙，夺走了国王最爱的宝物。那一天，所有人都震撼于世界上这种生物的存在，所有人类都感受到自己的渺小，只要巨龙愿意，它一瞬间就可以摧毁这座城。但它没有，国王只身挡在巨龙面前，背后是他的子民。所以，它只是夺走了国王珍贵的宝物。国王一个人受到屈辱，保证了整个王国的安全。国王为他的子民所做的，高于上帝，高于神明，所以，人类要把国王当做上帝和神明来尊重，来跪拜。」
「你们接下来要做的，是去玛德琳山洞，采集足够多的阿蒂黄金，重新为国王打造一件相同的宝物。」
「等等……你抢走了国王的宝物，现在要我们去采黄金，重新打造一件？
「你直接还给国王不行吗？」
龙女仆撒起娇来，说：「唉呀，你不要这么较真，这只是一个背景故事，不重要啦~」
又一瞬间冷下脸说：「现在，少废话，去做你们应该做的事。」
11
我们坐上了巨龙的背。
老实说，在昨天看到巨龙时，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能有一天坐上它的背。
而且坐上巨龙背的不只有我和矮人两个。
还有另外两个小队，其中有两个人很面熟，在冒险委员会的那几个晚上我们一起吹过牛。
他们此刻的表情也不算太好。
我们交流了一下彼此的「背景故事」，都是大同小异，有的要去采钻石，有的要去采白银。
在玛德琳山洞，矮人见到了他的堂哥。
「哥！你怎么在这！好几年没见你了！」
「小比尔博？你也来采金矿了？好巧啊！」
堂哥说这是自己在这里的第六年，马上满七年了，他的金矿采集量就快达标了。
「达标之后呢？」
「带着采集好的金矿，就可以去国王城堡里的制造处，在那里重现国王的珍宝，之后嘛，就可以等着国王授封啦！」
「可是堂哥……这可是六年，你怎么坚持下来的？」
堂哥的表情变幻莫测，左右看了看，直起腰板，说：「这是我们为了受辱的国王，应当做的。我们所付出的体力和时间，都是为了回报国王。」
12
堂哥走之前，交给我们许多技巧，关于如何做到高效的摸鱼和采矿。
因此，我们只花了五年，就采满了所需要的量。
我们带着我们的金矿，来到了都城，走进了国王的城堡，踏入了制造处。
都城真的很繁华，城堡真的很豪华。可是我和矮人却提不起精神欣赏，我们日复一日地采矿，龙女仆给我们的待遇很好，我们能吃饱穿暖，可是，好像……好像有什么东西，从我们的脑海里消失了。
制造处的总管态度十分友善，从我们手中接过了阿蒂黄金。
「您好，请问，我们能看一眼这个黄金将要变成什么样的珠宝吗？」
「我的意思是，我想看一看珠宝的制作图纸。」
总管露出了和蔼的笑容，说，「当然可以。」
总管给我们看了图纸，我和矮人对视一眼，从彼此眼睛里看到了深深的不可置信。
因为图纸上的东西，不是什么珠宝，甚至不是任何武器。
是一个马桶垫。
13
我与矮人已经共处这么多年，只需要一个眼神，便能知道对方想要做什么。
是的，现在，我们很清楚，我们被巨大的愤怒淹没。
我们冲出制造局，趁着守卫不注意，从他们手里夺过武器，直冲向礼堂，国王每日的这个时候，会在里面为民众做祷告。
冒险指南我看过了很多遍，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城堡的构造，我熟练地找到礼堂的位置，推开门。
迎接我的是森森的军队。
我不由自主地想要退缩，矮人在后面还不知道前面是什么，高声吼叫着就冲了上来。
我听着他的吼叫，勇气充满身体，拿着那柄剑——比我那把破烂的剑要高级得多，冲进了人群。
我们两个很快就被制服了。
我们被分开关入了监牢。
来审判我的是熟人，是那个龙女仆。
她张开巨大的嘴，说：「只要你现在投降，我可以替你向国王求情。」
我拒绝。
她先是咬断了我的胳膊。
随后她要咬掉我的头。
在那张巨大的嘴笼罩我的前一刻，我感受到什么东西被冲垮了。
我上面和下面一起流泪，哭着说，我投降。
龙女仆笑了起来，拍着手说，最喜欢看你们这样了。
我失去了一只手，接受了国王的授封。
奖章是塑料的，我麻木地看着。
他们说，矮人因为出言不逊，嘴太脏，不被赋予改过自新的资格，直接处以死刑。
他在城门口被执行死刑的那一日，我没有去看。
14
我被派去管理我所成长的那片草原。
这片分区被命名为 456 号马桶垫分区。
大概又过了几年吧。
一个女人敲我家的门。
我开门，不太敢认面前这个人。
她却拥抱上来。
我说：「宝剑 Factory 是美狄亚区属的……我不能管理……」
她亲密地吻我的脸颊，说：「我不在乎这些，我只想和你安安稳稳地度过剩下的时光。」
我感动得几乎要流泪，这些年失去知觉的心似乎感受到温暖。
我看到旁边的孩子，大概三四岁。
我问，这孩子是谁？
她说：「你不记得了吗？这是我们的孩子啊！」
「区域管理员家属是不是包分配工作？小孩也有特定的地方可以上学？」
我沉默了一会，说：「是的。」
她再度拥抱上来，说：「太好了！亲爱的！」
算了，不重要。
15
这一天，孩子回来，我照例陪孩子玩耍。
他问起：「爸爸，今天我们老师上课，说国王遭受了巨大的耻辱，那是什么呀？」
牧师和矮人的脸在我脑子里闪过，又倏忽没了踪影。
我摸摸他的头，告诉他原委。
那一日，巨龙的黑影是怎样笼罩皇城，巨龙是怎样烧杀抢掠，如入无人之境，夺走了国王最爱的金色马桶垫。